美食文集 从“抄检大观园”里跳出来的“家生奴”

（德国）黄雨欣 欧风亚韵

堪称中国古典章回小说巅峰之作的《红楼梦》是我百读不厌的经典，无论是思绪纷乱的时候还是心如止水的时候，我都想捧起《红楼梦》，随手一翻，翻到哪页就读哪页，反正故事情节都是了然于胸的，不管从哪个章节哪个段落开始，都像是随意切换的频道，和熟悉的人物畅游熟悉的场景，就像是晚饭之后的散步，没有一定要看到什么景致的目的性，虽然周围的一切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但四季轮回中，路边的一片野花或者林中突然跳出的一只松鼠还是能给人带来别样的惊喜。

《红楼梦》的思想价值和艺术价值自然无需赘述，近日，在我翻阅的74回里，重温了抄检大观园的情节。年轻时很排斥这个章节，也许作者倾尽心血所构画的金银满箱笏满床、雕梁绿纱脂粉香、乌纱紫蟒红灯帐的美梦狠狠地满足了平常人的理想，这一回，却把所有梦幻破灭的前兆都藏在了每一个琐碎的细微末节里，而我喜欢的主人公不是歇息了就是不在大观园，只有探春彰显了刚烈的性格，一个巴掌扇在了那个借抄检之名欲在她身上动手动脚的老婆子脸上，我对这一回的印象也仅停留在这脆生生的一巴掌上。至于她打了谁，那个婆子何方人氏也就一忽而过了，反正《红楼梦》里这类有姓无名的婆子也多，青春版的我读这本书的时候只关注宝黛釵凤元迎探惜了，根本没在意这类婆婆妈妈的角色。

近日，在疫情在一夜之间席卷欧洲的时候，我因逆行参加了柏林国际电影节，活动中不可避免地接触过各国记者和明星大腕，电影节结束后我就自动自觉地自我隔离起来。隔离期闭门读书时，偶然翻到这一章节，正是这样一个过去我未曾留意的小人物一下子跳到了眼前－王善保家的！

她为什么不早不晚偏偏这个时候跳进了我的眼睛里？我上来了人近中年后要么不读书，读书定求甚解的执拗劲儿，开始挖掘这个人物的来龙去脉来，这一挖竟然对王善保家的这一类人物有了非同以往的认识。

抄检大观园的起因是贾府不当家的大儿媳邢夫人发现傻丫鬟在荣国府大观园里的假山石上捡到了一只“绣春囊”－即绣着春宫裸体画的荷包，就唯恐天下不乱地把这个“见不得人”的物件交给了荣国府的“总经理”王夫人，王夫人正为家政开销入不敷出犯愁呢，就借此机会找来“内政部长”王熙凤，上纲上线地小题大做，但又不便明说搜查园子里哪个少男少女私藏了“裸体画”，用凤姐的话说，应该“胳膊折在袖内”，“惟有趁着赌钱的因由革了许多人的这空儿，把周瑞媳妇旺儿媳妇等四五个贴近不能走话的人安插在园里，以查赌为由……不如趁此机会，以后凡年纪大些的，或有些咬牙难缠的，拿个错儿撵出去配了人。一则保得住没别的事，二则也可省些用度。”由此看出，咋咋呼呼抄检大观园的重大决策，上面的意思根本就不在“查赌扫黄”上，人家不过是借“查赌扫黄”的正义之名，清除异己，节省开销。只可惜，下面具体承办的人看不穿也想不透，只顾拿鸡毛当令箭，自作多情地以为受到了主子的赏识，不遗余力地执行，大事做不来，只能在细枝末节上有过之无不及地纠缠不清。

在用人上，“一时，周瑞家的与吴兴家的、郑华家的、来旺家的、来喜家的现在五家陪房进来，王夫人正嫌人少不能勘察，忽见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走来，方才正是她送香囊来的……”也就是说，所重用之人都是生下来除了当奴才不知这世上还有别的营生的家生奴，只有这个不大招人待见的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并不在上面的用人计划内，而是家生奴才人手不够使的时候，被随手抓来的“临时工”，专门被利用来唱高调整人的。连她的主子邢夫人都不被待见，她竟然奢望自己成了大权在握的执法人。接下来再看她的作为吧：

“至晚饭后，待贾母安寝了，宝钗等人入园时，王善保家的便请了凤姐一并入园，喝命将角门皆上锁，便从上夜的婆子处抄检起，不过抄检出些多余攒下蜡烛灯油等物。王善保家的道：‘这也是赃，不许动，等明个回过太太再动。’‘” 一副不敢得罪公子小姐，只敢对上夜的婆子鸡蛋里挑骨头的刻薄相跃然纸上，一句话就将小人得志的嘴脸暴露无遗。

先查宝玉的怡红院，却绕过宝玉直奔丫头的房门去，因她平日被晴雯怠慢过，就借机公报私仇，先在王夫人那里进谗言，她的恶意挑拨就是后来晴雯病中被驱出大观园而惨死的导火索。此番又重点搜查晴雯，被性情刚烈的晴雯“‘ ‘豁’的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捉着底子，朝天往下尽情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王善保家的也觉得没趣，看了一看，也无甚私弊之物。”王善保家的自以为不遗余力地卖命查检就能讨得主子欢心，没想到一出怡红院就被凤姐警告：“要抄检只抄检咱们家的人，薛大姑娘屋里，断乎抄检不得的。”

一行人接着来到潇湘馆，黛玉已睡下，见有人来才要起来，被王熙凤按住说：“睡罢，我们就走。”这边且说些闲话，那个王善保家的带了人到丫鬟房中一一开箱倒笼抄检了一番，因在紫娟房里抄出了一些宝玉往年往日手里拿过的东西，便自以为得了意，连忙向凤姐表功，却被凤姐嘲笑：“宝玉和他们从小儿在一处混了几年，这自然是宝玉的旧东西，这也不算什么罕事，撂下再往别处去是正经。”王熙凤庇护了宝钗后，又不动声色地开脱了黛玉，待来到探春院内，却碰了硬钉子，探春坚决不许她们碰自己丫头一手指头，凛然道：“要搜只可以来搜我，要想搜我的丫头，这却不能！”凤姐知道探春素日与众不同，只有陪笑的份，凤姐的贴身丫鬟平儿丰儿也忙着替探春的丫鬟伺书关箱子收东西，偏偏这个王善保家的心內没成算，看低探春是个庶出的小姑娘，自恃是邢夫人的陪房，如今又被王夫人“重用”，就越众向前，拉起探春的衣襟，故意一掀，嘻嘻笑道：“连姑娘身上我都翻了，果然没有什么。”一语未了，只听“啪”的一声，王家的脸上早就着了探春一掌……

李纨睡了没惊动，惜春年少，吓得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少不得凤姐安慰，在丫鬟入画的箱子里搜出的金银裸子腰带扣袜子，查下来还是主人贾珍送给她哥哥的。一直查到迎春处，“众人叩门半日才开，凤姐吩咐‘‘不必惊动小姐’。遂往丫鬟们房里来。因司棋是王善保的外孙女儿，凤姐倒要看看王家的可藏私不藏，遂留神看她搜检。” 看到这里，我不禁为司棋捏了一把汗，少女怀春就算在那个压抑人性的封建时代也是值得同情和通融的，可悲的是，司棋竟摊上了这样一个小人得志便猖狂，为人处事不留余地的姥娘，既伤天害理又不得主子欢心，因为她拿鸡毛当令箭，狗仗人势过度执法，也让主子陷入了不仁不义的尴尬，所以王熙凤不动神色地就让她“请君入瓮”了，只是可惜了如花年龄的司棋当了不争气姥娘的牺牲品。

此番细品《红楼梦》的这一章节，对比当前发生的许多事情，不由得大吃一惊，因为很多人物都似乎是从《红楼梦》里穿越过来现世现眼的，比如抄检大观园的时候，大观园的最高领导层王夫人启用了无德无才的庸人王善保家的，不但没领会他们的意图把事情办好，还把好端端的一个园子因为一只绣春囊搅得鸡飞狗跳，事实证明，“抄检大观园”不但没起到清除异己纯净园子的作用，反而是贾府树倒猢狲散最后被抄家的彩排。

明眼人都看出来了，抄检大观园时，作为执行董事的凤姐随行的目的根本就不是为了真正意义上的“抄检”，而是时刻关注着下人“抄检”的时候，妥善地把该保护的人保护好，不要被误伤了。所以，王善保家的之流，就算拿着尚方宝剑也根本动不了宝玉宝钗黛玉出身强背景硬的主儿，就算是庶出的探春也不是好惹的，动一手指头，大嘴巴就呼过来，所以只能拿晴雯入画司棋们以及偷蜡油的上夜婆子们开刀，而她们代表的阶层又是什么？不言而喻……

伟大的作品之所以伟大，除了它的思想性和社会性，还会令人常读常新，因为不管把它放在任何时间空间里，它都会给带给读者新的阅读感受，给人以新的警醒和感悟。时间证明，能够成就伟大作品的作家，他的思维格局也是不受时空的局限，甚至是超越时空的。

2020年3月9日，于柏林

作者简介：

黄雨欣，定居柏林，长期从事写作，作品题材广泛，涉及散文，小说，影评等。已出版作品： 由《青年文摘》推荐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发行美文专辑《菩提雨》， 该书荣获年度中国图书设计金奖，并被德国自由大学汉学系图书馆收藏。散文集 《三百六十五分多面人》、 影视文学评论集《欧风雅韵》、 小说集《天涯丽人》；主编短篇小说集《对窗六百八十格》 、参与编辑撰写美食文集《餐桌上的欧游食光》等。

近年来创作大量反映海外华人求学，求生存以及移民二代成长经历的中，短篇小说，主要发表在《青年文学》、《延安文学》、《香港文学》、《小说界》等文学期刊上。连续二十年担任柏林电影节特约记者，连续四届担任欧洲华文作家协会副会长，目前任职中国文化部驻柏林中国文化中心对外汉语教学教师。